侯鏡如之子:“父親不算真正的‘臥底’”
“黃埔學劍,東征北伐抗強鄰,功勛已紀五鳳樓,無愧斯生;燕京星沉,西望南海悼故人,志業(yè)未見九州同,遺恨千秋。”1994年10月25日,侯鏡如將軍駕鶴西歸,在眾多唁電和悼文中,這副遲到的挽聯(lián)引起了侯家人的注意。挽聯(lián)是黃埔軍校一期學員、國民黨中將張炎元從臺北發(fā)來的。
“‘無愧斯生’,‘遺恨千秋’,他寫得很貼切。我的父親因未能見到祖國和平統(tǒng)一而‘遺恨千秋’,但他為自己愛國奉獻的一生而‘無愧斯生’。”2013年1月22日,從香港來京開會的侯鏡如將軍之子、全國政協(xié)委員侯伯文,向環(huán)球人物雜志記者講起了侯家兩代人的往事。
侯鏡如系黃埔一期學員,早期加入中國共產(chǎn)黨,經(jīng)歷過東征、北伐。抗日戰(zhàn)爭時期,參加過太原會戰(zhàn)、臺兒莊會戰(zhàn)、武漢會戰(zhàn)、南昌會戰(zhàn)、湘西會戰(zhàn)等戰(zhàn)役,1949年8月率部起義。新中國成立后,他擔任過第七、八屆全國政協(xié)副主席、民革中央名譽主席、黃埔軍校同學會第二任會長、中國和平統(tǒng)一促進會會長,是著名政治活動家、愛國將領、民革杰出的領導人。侯伯文這樣評價自己的父親:征戰(zhàn)沙場、黃埔情深、愛國促統(tǒng)、廉潔一生。
1955年侯鏡如(前排左二)全家福,攝于北京。前排左一為侯伯文,后排左二為侯伯宇。
侯鏡如之子侯伯文,攝于2013年1月22日。
周恩來介紹入黨
1902年,侯鏡如出生于河南永城縣侯樓村。永城是河南最貧窮的地區(qū)之一,當?shù)卦鱾鳌八难壑唷敝f,侯伯文解讀:“‘四眼粥’就是一碗米湯中漂著幾粒米,喝粥時一低頭,兩眼倒映在清湯中互望,因而稱之為‘四眼粥’,可見其窮困。”
侯鏡如從小便立志要通過勤學來改變貧窮、封閉的現(xiàn)狀。15歲那年,他離開永城老家,只身來到開封,入讀省立留學歐美預備學校(河南大學前身)。他的大學老師恰好是孫中山領導的同盟會會員,在老師的影響下,1924年,侯鏡如放棄留洋機會,趕往上海投考黃埔軍校。當時正值第一次國共合作,身兼國民黨宣傳部長的毛澤東,是黃埔軍校在上海的招生委員之一。侯伯文說:“經(jīng)毛澤東主考,父親初試合格,又領了路費趕到廣州參加復試,才被正式錄取。當時黃埔軍校第一期非常難考,我曾看到一篇國民黨將軍的回憶文章,說自己曾因為一分之差未能考上黃埔一期,而上了二期,對此他著文感慨‘一分之差,終生悔恨。’”
1925年2月,侯鏡如參加國民革命軍第一次東征,由周恩來和郭俊作介紹人,秘密加入中國共產(chǎn)黨。“對于入黨的宣誓儀式,父親不止一次向我提起,他們一起站在潮州西湖筆架山上宣誓。”翌年7月,侯鏡如參加北伐,1926年“中山艦事件”后,陳獨秀接受了蔣介石在國民黨二屆二中全會上提出的“整理黨務案”,交出了第1軍軍內(nèi)跨黨籍的300多名共產(chǎn)黨員名單,但侯鏡如因入黨時間不長,沒在名單上,僥幸沒有暴露,黨組織決定讓他“潛伏”在第1軍。當北伐軍到達福州時,侯鏡如已經(jīng)當上了國民革命軍17軍第3師黨代表兼政治部主任。
1927年2月,侯鏡如接到黨組織命令,向東路軍指揮何應欽佯稱“家母病重”請假離隊。隨后,他乘一葉小舟取道寧波,再換乘海輪抵達上海。在周恩來、趙世炎領導下,他參加了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裝起義的策劃和準備,擔任總指揮部主席團成員。4月12日,蔣介石清黨,在沖突中侯鏡如右胸中彈。傷愈后,他到武漢任武漢三鎮(zhèn)保安總隊長,隨后被派往賀龍的20軍,任軍官教導團團長,參加了南昌起義。1928年春,侯鏡如又被黨組織派往河南省開封市,擔任中共河南省軍委書記。不料,在一次接頭時,侯鏡如被捕,監(jiān)禁在開封第一監(jiān)獄。同時被關在這里的,還有后來官至中共中央組織部部長的安子文。
成為國民黨中將
1929年7月,侯鏡如、安子文被釋放。侯鏡如被派往香港中共中央華南局,1931年奉命到上海工作。侯伯文曾聽父親講,就在他前往上海時,發(fā)生了一件大事:中共中央特科負責人顧順章在武漢被捕,當天即叛變。事發(fā)后,黨中央切斷了一切組織聯(lián)系。當夜,周恩來、陳賡等上海地下黨人員全部撤往蘇區(qū)或出走外地。在嚴峻的形勢下,毫不知情的侯鏡如到了上海,他猶如斷了線的風箏,“父親說,他只能用暗號以及與地下黨約定的假名‘侯志國’,在上海《時事新報》上登出尋人廣告:‘××胞兄,我找不到你,心急如焚,你若再不來,沒有辦法我就自去找工作了……我始終是孝敬父母的。侯志國’”登報多日,仍杳無音信。“父親當時一肚子委屈,他走前一切都說好了,還準備要去蘇區(qū),而且他一直都不是單線聯(lián)絡,怎么會突然全無消息了?是組織上故意不要他了?還是組織上懷疑他什么了?直到新中國成立前夕,父親有一次在北平和陳賡秘密會談時,才得知當年顧順章叛變后抓了很多人,已分不清誰奸誰忠,就是見了面也立即避開,根本不敢相認。”
侯鏡如無奈地回到了老家。1933年,時任國民黨中央政治部副部長的黃埔一期同學袁守謙,特意派人找到河南永城,希望侯鏡如參軍抗日。侯鏡如接受了袁守謙的推薦,到吉鴻昌的22路軍30軍30師任政治部主任,不久調(diào)任30師89旅少將旅長。從此之后,抗戰(zhàn)八年,侯鏡如在戰(zhàn)場上轉(zhuǎn)戰(zhàn)南北,馳騁萬里,抗日救亡。抗戰(zhàn)勝利時,他已升任92軍軍長,中將軍銜。1945年日寇投降后,他接收武漢和北平,還兼任了北平警備司令。
侯伯文回憶,“后來在北平,父親有一次在北京飯店見到了時任軍調(diào)處的中共代表周恩來。事發(fā)突然,四目對視,侯鏡如一時語塞……周總理機智地馬上說‘我們有20年沒見了!’即是從黃埔軍校畢業(yè)后算起一直沒有再見面。如果他說出15年沒見,那就說明父親曾在地下黨和周恩來共事過。”侯伯文說,之后周恩來派陳賡與父親在北京飯店密談了一個多小時,“到現(xiàn)在也不知道其中的內(nèi)容,陳賡傳記里提到這個事情,但也沒有寫具體內(nèi)容。”
密談之后,侯鏡如收到中共地下黨城工部劉仁送來的安子文的親筆信,帶來周恩來、賀龍的問候,要他起義歸隊,黨就原諒他。侯鏡如決心投共,在軍內(nèi)安排了地下黨的秘密聯(lián)絡員李介人,伺機起義。
1948年,侯鏡如升任第17兵團司令。遼沈戰(zhàn)役中,國民黨錦州守軍告急,蔣介石電令侯鏡如指揮所轄的4個軍馳援錦州,但此時,侯鏡如已與中共秘密聯(lián)系,他故意放慢動作,推遲11天才率領部隊到達。
1949年,侯鏡如去了香港和臺灣,按中共的指示從事策反蔣軍部隊的秘密活動。新中國成立前,侯鏡如已是“身在曹營心在漢”,成功地聯(lián)系和策動過一些蔣軍的起義,為此,他在香港秘密收到了經(jīng)李克農(nóng)、范漢崖轉(zhuǎn)來的周恩來的嘉獎電報,1952年,經(jīng)周恩來批準,他回到了北京。
在2009年出版的《臥底——解密余則成們的潛伏檔案》一書中,有一章專門撰寫了“想回家”的中將侯鏡如。但侯伯文認為,父親還不算真正意義上的臥底,“臥底一般是加入共產(chǎn)黨后被派入國民黨的。父親是先跟著共產(chǎn)黨做了6年的地下工作,后來和黨組織失去聯(lián)系,才進入國民黨部隊。‘七七事變’的前一天,蔣介石在廬山軍訓班上問誰參加過共產(chǎn)黨,只要承認一概不咎,不少人自首而受到褒獎。蔣介石還當場點名問爸爸,他立即起立鎮(zhèn)定地回答‘我是始終跟著校長的’。他始終沒有向國民黨承認自己加入過共產(chǎn)黨,也沒有出賣過任何黨的機密。直到‘文革’,蔣介石才定性我父親是黨國的叛徒,相關資料現(xiàn)在臺灣國民黨黨史館中還有。”
1960年10月19日,周恩來同志在北京頤和園親切會見當年的黃埔校友。前排左起:李奇中、周恩來、陳賡、邵力子、張治中、鄭洞國。中排左起:黃雍、唐生明、覃異之、侯鏡如、杜聿明、周振強。后排左起:王耀武、楊伯濤、鄭庭笈、周嘉彬、宋希濂
2012年9月27日劉延東同志在北京人大會堂接見侯伯宇事跡全國巡講團成員。圖為劉延東同志與侯伯文握手。
侯氏父子“報國盡此心”
1983年,侯鏡如和在京的黃埔軍校一期同學鄭洞國等,提出成立黃埔同學會的建議。侯鏡如夫婦專門讓會外語的兒子侯伯宇陪同,先后去了洛杉磯、舊金山、紐約、華盛頓、芝加哥等地,拜訪一些多年未見的朋友,勸說他們返回祖國。“父親還在中國政府駐美大使館,向鄧小平的女兒鄧榕介紹了黃埔同學及家屬促進統(tǒng)一會的成立情況和意義,希望她回北京后,能向鄧小平報告,取得他的支持。”
1984年5月,侯鏡如回到北京。同年6月16日,黃埔同學會在北京成立。在第一次理事會上,德高望重的黃埔一期同學徐向前元帥任首屆會長,侯鏡如任副會長。1988年,侯鏡如當選為黃埔軍校同學會會長。1989年3月,當選全國政協(xié)副主席。
侯伯文說,“父親一直因為當年投筆從戎,沒能完成大學學業(yè)而遺憾。他深知和平年代需要科技興國,所以要求母親無論日子多艱難,都不能讓孩子們誤了讀書的年齡,荒廢學業(yè)。如今回想,我們?nèi)业淖优粌H全部都大學畢業(yè),而且值得驕傲的是,二哥侯伯宇在科學技術領域為國家和人類做出了杰出的貢獻。”
2012年9月27日,侯伯宇先進事跡報告會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,他的事跡感動了很多人。侯伯宇生前系西北大學現(xiàn)代物理研究所教授,是我國首批博士生導師、國家級有突出貢獻專家、我國理論物理學界的重量級人物之一。他創(chuàng)建了被譽為“中國的驕傲”的“侯氏理論”,成為世界數(shù)學物理界代表人物。
“大家看到的都是光環(huán),殊不知在這背后,二哥是怎樣豁出一切、爭分奪秒地學習和投入工作的。”“三年自然災害”期間,生活極其困難的侯伯宇,在《物理學報》上發(fā)表的第一篇論文就受到唐敖慶等著名科學家的高度評價。后來,他以數(shù)學100分、物理99分的優(yōu)異成績考入中國科學院數(shù)學研究所,攻讀碩士學位。
1973年,侯伯宇回到西北大學組建西北大學現(xiàn)代物理研究所。1978年,他受楊振寧邀請赴美做學術交流,從此,侯伯宇的名字傳遍了整個國際理論物理學界。
侯伯宇很少向他人提及自己的家世,更不會為了自己的私事動用父親的關系和權力。2007年8月,77歲的侯伯宇遭遇了人世間最大的打擊:他的獨子和獨孫,在加拿大遭遇車禍,同時遇難。可是,獲知消息的第二天,他就以一句“我當他們還在加拿大沒有回國”,繼續(xù)全身心地回到科研和教學工作中。
侯伯宇的時間表里,沒有公休日、節(jié)假日。“一年365天,他364天半都在工作,只有大年三十,他才抽出半天時間回家一起吃頓團圓飯。”侯伯文說,二哥的客廳甚至貼著“談話不超過十五分鐘”的警示語。為了學術研究,他婉言謝絕了組織上安排的各種行政職務,拒絕出席一切非學術活動。“他多次出國考察,沒有一次是帶夫人前往的,也從不‘就便’參觀游覽,說以免浪費時間和國家的科教經(jīng)費。”
侯伯宇和父親一樣,一天也沒有退休。“父親89歲高齡,還在為兩岸和平奔走,直到中風住院,1994年在北京病逝;二哥也是如此,晚年遭受病痛折磨,即使臥床已不能看書,還讓學生們讀給他聽,敦促學生完成課業(yè)。80歲時,病逝于西安。”
侯伯文曾經(jīng)和哥哥開玩笑:“你的研究什么時候能帶來經(jīng)濟效益?”侯伯宇淡淡地回答:“200年以后吧。”
“200年后,無論那時他的研究產(chǎn)生多么巨大的效益,他都不可能享受了……”采訪結束時,侯伯文說:“父親的一生,體現(xiàn)了一個軍人愛國、報國的風骨;哥哥的一生,體現(xiàn)了一個高級知識分子的風骨。侯家人會永遠秉承家風!”
(感謝黃埔軍校同學會對本采訪的幫助)